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河头是山西省怀仁市的产粮大乡，桑干河静静地流淌，穿过它坦荡的胸膛，染绿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沃野。
20世纪末期，一股强劲的东风穿透青纱帐，吹动了尘封久久的农产品市场大门。晋北的大田作物玉米占绝对主导地位，农产品交易也以玉米为主，上市的瓜果蔬菜只是农民自给自足之后的少量剩余，纯粹以此为业的农户极少。生产与经营到消费接轨，互动初期必然要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农产品生产周期的特殊性决定了其市场化较长的阵痛期。时光悠悠，从龙首山后飘来的白云欣喜地发现，桑干河畔的种植版图在缓缓变色，由单调而多彩，由整齐而错落。
这种图画的出现绝非偶然，人们看得到是由农民的汗水描绘，容易忽略的是那支隐形的笔，而正是这支笔，更值得我们特别关注，那就是农产品经纪人。
访问记录杜胜，缘起一次偶然相遇。上月应《生活晨报》记者郝建功之约去河头乡小滩头村进行山西省农产品产业化扶贫采访，采访结束后，想为镜头寻找一个大面积蔬菜种植园景，一路穿行在茫茫绿海之中，半天不尽如人意，路转车回，欲上归程，失望中走在河头村东北路上，忽然眼前一亮，路西一座大院大门“永盛农副产品购销专业合作社”几个亮闪闪的金色大字赫然入目，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决定进去问一问，也许有人能给指出一条捷径。
出乎意料的是，进了合作社大院，同行一干人顿时眼界大开，只见南北两排高大宽敞的钢结构工作棚对立，里面的青椒堆成小山，一排排白色泡沫保温箱层层叠叠整齐跺列，几十个妇女正在分拣装箱，近前观看，一个个直径十多厘米的青椒翠绿油亮，一层一层横竖成行，看上去煞是喜人。远处皮带输送机在把一袋袋用编织袋包装的次等青椒送上卡车，这是运往脱水蔬菜加工厂的。院里十几辆小三轮、农用车、大卡车忙着过磅卸菜装货。
我们在工作棚里问询拍照，就像发现了一座宝山，这时，一位精精干干中等身材的中年男人迎接过来热情招呼，他自报家门，说是姓杜名胜，河头村人，是这个合作社的主人。知道了我们的来意，立时滔滔不绝，讲了合作社的大致情况，又如数家珍地介绍了附近几个种植大户。日近中午，我们任务在身，匆匆谢过告辞，相约再会。
完成任务回家后，我的脑子里总是回放杜胜和他合作社热火朝天的影像，进而浮想联翩。在那片生机勃勃的田野上，那不是一处收进运出的农产品驿站，仿佛是一叶满载果实渡过黄金海岸的扁舟，是一座将花花绿绿的果实变成黄金白银的魔力城......
我决定深入探寻杜胜这个消化蔬菜粮食的“百变神器”。因为发展农村经济，特别是传统的纯农业经济，农产品销售是个要紧环节，它连接生产和消费两头，必然具备信息沟通和产销衔接的重要功能，对农民种植方向和品种选择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也许，从这个合作社可以进一步深究刺激种植业成长的兴奋点。
我又一次亲近桑干河，进入青纱帐。农历六月的大同盆地酷热难当，合作社的磅房三面开窗，地上一台冷水电风扇在助力空气循环，杜胜和进来开票的菜农还是不时擦着脸上脖颈的汗。
从他们的交易中知道，当天青椒收购价每斤0.9元，接货的南方客商要往广东虎门菜市场送，从杜胜这里装车，先要拉到几十里外的邻县冷库“打冷”到2摄氏度左右，再重装车才能起运，这个过程耗时30多个小时。我只是了解了“打冷”的要求，冷链运输的必要性自不必说，回来才明白了这中间隐藏着复杂的行业密码。
看的他们顾不上跟我说话，我起身出门去了工作棚。这里几十号男女紧张忙碌，好在还有说话的空隙。交谈得知这些分拣装箱的妇女有本村、邻村的，还有几个来自运城的。本地的因为自家种的是玉米或者其他作物，这几天能抽出身，外地的则是因为人手不够，接货的客商通过他们的销售关系联系来的。她们双手在熟练地作业，她们的工资每天每人150元，两个月左右的工作期，每人可以挣到八九千元。
如火的骄阳已近中天，杜胜送走了最大一波卖菜人，安顿儿子一个人办理剩下的业务，要带我去邻县一个合作社看看冷库。这个决定正合我意，大概这个精明的商人看出我心中的好奇了。
我说，我开车，你讲故事，讲讲你，你的经纪事业，讲讲你周围的人，特别是和你打交道的农民们的情况，讲讲你未来的打算。哈哈哈，他笑了，我跌打滚爬三十年，还是头一回有人像你老兄这么关心我的事，我这个人直性子，有啥说啥，不瞒不藏。
半个多小时车程我缓缓开行，他快人快语，平实的话语不乏智慧，坦荡的表白在我脑海里形成一幕幕当代农村、农民生产生活的鲜活画卷。
看完冷库，我们驱车到河头乡一个拥有诗意名字的村子吃午饭，这个坐落在龙首山脚的村子叫百谷寨，村里有一个闻名遐迩的农家饭庄，宽敞的院子鲜花开满，果木繁盛，中间一条通向正房的路被葫芦架搭成走廊，两侧和头顶上挂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青葫芦，两边树下花间曲径流水，凉亭石几，上房陈列着薛姓主人收藏的葫芦和艺术石，心中暗赞，好一个耕读之家，好一幅花园美景。
杜胜说，这是我们乡最好的饭店，我们置身蝶飞蜂舞中好不惬意，身边流水潺潺，我说，这几年农村变化确实太大了。
他点头，沉思一会说，是好多了，但是，不知道哪天家家户户都能过得就像这样。
我看见他的眼里露出忧郁。他又说，好像自言自语，他们现在还在地里忙着摘青椒哩，看那日头多毒。
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在抢农时，农业就是这么要求时间的，要么咋就有了二十四节气。
他摇摇头，唉，我想的不跟你一样。种青椒要摘五六茬，水肥还得紧紧跟上，不这样拼时间不行，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干哪一行都得付出辛苦，可是，农民的辛苦——不只是辛苦。
多少年来，这种话或深有感触、或冠冕堂皇，说过的和听到的太多了。不过我听了他的话觉得话中有话。
他又说，你不知道，我有时回城里的楼房家看看，一般是晚上，和朋友们在街上聚聚，看见那么多人醉醺醺的，满桌子的菜肉剩下多一半，饭店服务员都给倒了，回家总是心烦的半夜睡不着。你猜猜因为啥？唉，我是农村长大的。村里人一年能有几顿那样的大餐，这些年条件好了，他们才能互相参加亲戚朋友的婚丧嫁娶宴会解解馋，平时，有几家舍得吃肉。说完，他不做声了，我同样陷入沉思。
身边池塘的红鲤鱼啪地一激，我一惊，看见杜胜仍然呆呆地望着桌子上面的菜盘。他说，也许我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折腾了三十来年，我有车，城里也有楼房，可是你知道为啥我空着城里的房在村里住？喝一河水长大的，我想的总是咋给他们多做点事，农民，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可是，我也就这么点劲气。
杜胜出生在1969年，初中毕业后，迈出“脱农皮”的第一步，通过老师介绍到县乡镇局当了临时工，7年后去局办企业做汽车司机，一年后工厂关闭，面临回村，他犹豫好久，决定坚决不回去，在县城新建的商业城租房开起小百货商店。
1994年的秋天，成为杜胜人生的一个重要时点，那天秋高气爽，塞北的原野泥土拌着草香，杜胜回村办事，遇上他姐夫和他弟弟刨萝卜去50里外邻县一个村的交易点卖，他也相跟上去了。一辆辆三轮车云集萝卜收购点，他跟姐夫说，这比商业城还热闹哩。几年经商经历赋予他敏感的商业嗅觉，打听到8分钱一斤萝卜，外地客商给收购点管理费1分钱，他心动了，就想办法跟“侉子”套近乎。
他思谋着怎么说效果更好，说，老板，你为什么舍近求远？那位广西柳州客商说，小伙子什么意思啦？我家里有还用跑几千里来你们这里？杜胜笑着递上香烟，老板，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些萝卜大部分是从我们河头拉来的。老板说，听说过河头，没听说有多少东西啦。我说的是真的，这装车卸车50多里路颠颠簸簸让萝卜受罪不说，你的量也受影响哇？不相信，我领你去我们那里看看。那老板半信半疑，说忙得走不开。杜胜问，你每天收多少，我帮你行不行？老板认真看了看这个瘦小的年轻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屑说，8万斤，你有？杜胜心里咯噔，他只知道河头种萝卜的不少，哪里知道产量有多少，但是天生精灵的秉性使他给出大胆的回答：我每天给你10万斤！那客商大吃一惊，说，你是个吹牛皮的？杜胜说，老板，眼见为实，你看看，今天我家就拉来两车，我们周围都是种萝卜的，你还是抽时间看一看。明天中午就别休息啦，我来接你。客商思忖片刻，说，行。
当天下午，杜胜没回县城，开着三轮车在周边好几个村的地里转，了解萝卜产量，结果让他心里笑了。第二天拉着广西客商实地考察，同样喜出望外。那人说，你准备帮我收购，够8万斤我派车来，不过要当天够数，贮存条件不允许拖延时间。
就这样，村里的大喇叭广而告之，村干部积极支持，联系周围村也广播河头收萝卜的消息，不仅价格跟送到50里外一样，还能节省运费和时间。
为了尽量保证质量，杜胜在村外小树林搭起凉棚，收购点开张了。至此，他的身心从城市转移回农村了。
第3年，他投资6000元购置2台洗萝卜机，收购时节吸收工人8名，每天还是8万斤，将洗净的萝卜拉到邻县肉联厂冷库和大同肉联厂地窖，统一集中走火车皮。杜四的名声跟着拉萝卜的车 越传越远，越来越大，他在家里排行老四，许多人不知道他那个胜利的胜字啦。
二十多个寒来暑往，杜胜从一个翩翩青年变成了老成持重的中年人，他的业务范围不断扩展，葱头、青椒、玉米逐渐进入市场，他的收购点早已从小树林进入场院，从1个发展到3个，面积达3多万平方米，钢结构工作棚6000多平方米。在乡村两级干部的支持下，成立了起永盛农副产品购销专业合作社，并且把原来乡里的舞台大院流转给他，这个26亩大的院子，就是我们那天偶然进入的合作社。
近几年，合作社年吞吐青椒、葱头、圆白菜、西瓜、香瓜、南瓜、大葱、土豆等等蔬菜两千多万斤，玉米、高粱和小杂粮两千多万斤，惠及怀仁市的河头、马辛庄、毛皂几个乡镇以及朔州市的应县、大同市的云州区各地农民，销售辐射到山东、北京、湖北、广东、广西的蔬菜粮食市场和脱水蔬菜厂家。旺季安置劳力180余人，同时带动了运输、餐饮消费市场。
他说，你甭光写我，很多事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这些年乡里、村里的领导们没少帮我，打交道最多的王红兵副乡长和村支书张建军，实实在在地给我们办实事，没有他们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营业场所。2019年，我正为收存粮食资金发愁，他们雪中送炭，跑市里、跑银行，给我争取到财政担保贷款50万元。说起这些，我就想夸夸共产党的好政策好干部，真是一言难尽。说到底，农村的发展，农民的富裕，离不开党和政府的指导支持。还有，我们这些经纪人也起不小作用。
他说，现在的农民种地，虽然大田作物为主，有些还是很大程度依靠市场引领，就像这几年的蔬菜种植，我们这些人的信息是他们选择品种的主要依据。这两年我们这里种高粱的多了，就是因为我通过经销商朋友跟汾酒厂签订了700万斤的供货合同，这样，近万亩地的收入就稳定增加了不少，我出的价格比农民零售1斤高5分钱。
我点头赞成，种植跟着市场走，这是个不简单的进步。
他说，确实农民又苦又累收入又难提高，就是因为封闭，不过这几年进步挺大，你看，现在一般种地的都有一二百亩，这也是市场化了哇，租别人的地种，量大了收入多了，出租的人肯定是去赚别的钱了，这是一条路，如果种粮大户发展的更大，就会有更多人腾出身子去改行挣钱。第二条路，就是像这些种菜的这样，一亩地的利润大约比种粮翻一番，今年种青椒，每亩能净落1千多块，可是种菜比种粮辛苦的多，一家两三个劳力能打理五六亩就不容易了，现在化肥、浇水、人工都贵，你算算有几个钱，想加量很难。他们辛苦无奈，所以，我总是想着咋帮他们多挣点。这么多年，从我这里经过的蔬菜好几亿斤，实实在在给农民节省下一大笔的运费，想到这，我还是有点成就感。他微微笑了笑。
我说，这个大家心中都有一本账，你给他们带来实惠，你也收获不小。
他说，我和他们一样是农民，我吃的苦不比别人少，确实我得到的也超过了普通农民，还有我自认为知道的也比有些人知道的多些，所以我没有一天不想着发展增收。比如，刚才咱们看过的冷库，那就是个增收的好东西，主要是给菜农增收。
我问，冷库不就是降温的，你一定会收费的，收入怎么会跑到农民钱包？
他说，我给你算一算你就明白了。今天我付农民的青椒1斤0.9元，而如果我这里有冷库，我就可以给上1元。我问，这么大差额，什么原因？他说，现在那一毛钱付了送冷库的运费了。我问，那你为什么不建冷库？
他说，还是资金问题，虽然这些年赚了点钱，可是几个场地也投入不少，还要留出大量资金收粮。建一个8室标准库需要240多万元，咱们这里只能用上2个月，客商出租金是1室给3万元，就是说1年只有24万收入，除去运营费十几万，余下的怕连贷款利息都不够打。
我说，哦，这么好的事，但是这个瓶颈可不好突破。他叹了口气说，是啊，没有足够实力只能想想而已。你算算，我每年收菜2000万斤左右，1斤0.1元，就可以给农民增收200万元。
我问，那邻县怎么有好几座冷库，人家有钱？他说，人家脑子转得活，十来年前投资少，早赚回来了。还有大同县现在改成云州区，好多年一直扶持黄花产业，政府投资帮助建冷库，越做越大。
就是，我也听说过。我说，我也帮你打问有没有资助渠道，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惠之于民的好项目。没想到，青椒萝卜里面隐藏着这么多待破的密码，你的确不是个单纯的买卖人。
杜胜沉思了一会儿，抬头望天，说，政府跟咱们一条心，想让农民富裕起来，不容易呀。农民的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可是困难还也不少。我能帮的尽量帮。我经历过困难，知道农民的难处。前年种菜多年的庞尔礼为儿子在城里买了楼房娶媳妇，一下紧得连买籽种化肥的钱也拿不出来了，我说你别愁，我给你先拿上。还有个贫困户叫王琳，一直种玉米，翻不起身，2017年我帮助他种起菜，夏天他摘下菜堆在地里，打电话跟我说没钱雇车，我说你不会这么紧哇，他说攒了几千块老婆存在信用社不出手，等给小女子交学费，你侄女考高中，就怕到时候不够了还得跟你借。我二话没说，让我找车去拉，你只管装上去，我付运费，孩子上学好事情，难不住咱们，你好好干就啥都会有。前几天他来送菜还专门领着女儿来感谢我，高兴的合不住嘴，说女儿高考分数超过二本线三十几分。
他越说越兴奋，眼睛发出含笑的光芒，多年打交道我和农民们建立起互相信任的硬关系，就凭一个实在。上午你看见了哇，他们过磅后开票就走，直到收购结束也没一个跟我要账的，越是这样，我越争取最快把款付出去。还有，只要我了解到经济比较紧张的，我一定现付，甚至预付。
他又一次说，我也就这么点劲气。
我说，你这劲气不小了。他嘿嘿笑了，看得出是释怀的发自内心的笑。我伸出大拇指为他点赞，我说，兄弟，我是真心的。他笑了，牙白白的，很开心。
十几里路转眼即到，我放杜胜下车，不再打扰他的工作，相约改日再叙。他走进忙碌的人群，我只能看见一座座翠绿的青椒小山了。（武国文）